2001年9月1日 星期六

重構「施」與「受」訪台灣之子審查委員林子凌


◎翁舒玫、張旭華
 

二○○○年五月,誠泰銀行發行「台灣之子卡」,將每一筆刷卡金額的千分之2.75捐贈出來,做為「台灣之子」公益基金,委由「人本教育基金會」執行。

人本教育基金會展開了上山下海的工作,尋訪需要協助的經濟弱勢孩子;不只是把錢給出去,還要以最有效的方式,透過家庭重建、心理諮商、學業補助、課業輔導,讓咱台灣e囡仔,除了實際受惠,還要感受到溫暖,並建立自己的尊嚴! 
   
 
「台灣之子」第一年的工作發表會上,最令人矚目的也許是總統,最感人的也許是人本執行長的工作報告,而最牽動人心的,則是受助同學的發言。當代表發言的吳同學拿起麥克風,現場的嗡嗡聲突然都靜下來。

她略顯緊張的聲音有點乾澀:「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,就說說我自己的感覺……」

台下來賓屏息靜聽,台上吳同學也逐漸流利起來。燈光輝映的台上,她的身影有些單薄。發言的內容不亢不卑、坦率而勇敢。



孩子,你要看到無遠弗屆的未來



「聽她那樣說,就知道完全可以放心啦!」「台灣之子」的審查委員林子淩揮揮手:「安啦!」她說的「她」,指的是吳同學。而所謂的「放心」是什麼?「不放心」的又是什麼呢?負責台灣之子工作,屢屢與小孩家訪、面談的Ria最是明白:「有些受助者難免會陷入自卑之中。畢竟提出申請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萬一遭到拒絕,更是一種傷害。」

「他們都還是孩子,這個基金確實能提供很大的幫助,能讓他們繼續學業,回歸到一般小孩可以享有的生活。所以不要讓孩子陷在自卑自憐的情境裡,要盡量讓他看到這個計劃的宏觀,與未來的無遠弗屆。」子淩滔滔不絕地說。這個部分,正是訪談的義工們最難處理以及最容易產生的盲點。

「當輔導這種情況的小孩時,社工或是義工其實需要受過特別的訓練,要特別地留心,因為兒童的心理對日後成長影響重大。」「有的人會對孩子說:『拿了這個錢,你一定要好好用功,要刻苦向學,出人頭地呀!我這可是好意的要求喔!』這代表了某些捐贈者普遍的想法,因為捐贈,他可以做某種要求,更何況他自認是出於善意。」子淩特別舉了美國希望醫院的例子:醫院門口掛著一塊牌子,上面寫:「如果你治癒了一個人的疾病,但卻傷害了他的心靈,那麼這個治療是失敗的。」幫助人,也是同樣的道理!

那麼,受助的小孩對於這個計劃與自己的受助是什麼想法?這筆錢撥給他之後到底是幫了他,還是會造成其它的影響?關於接受幫助可能產生的自卑感,要怎麼跟敏感的孩子談比較好呢?子淩與孩子談的時候開誠佈公,講的是自己接受別人幫助的切身經歷--

八十二年,我的二女兒偲瑀得了癌症。當時台灣沒有骨髓銀行,只能帶女兒到美國做自體移植,且移植是有醫療時機的,不能等待,醫療費用預估約美金五十萬,我們到處籌錢借貸,親友同事為了幫我們救孩子,把房子、保單都拿去貸款借錢。

那種借錢求助的心情是很痛苦的,今天你借我一萬元,是救命錢,這樣的人情,絕非我有錢後還你百萬所能償還的,這樣的人情壓力,讓我一直很想不開,深怕一輩子也還不起!偲瑀的爸爸開導我說:社會之所以還有溫情,就是因為人與人的互助,你幫助我、我幫助別人,而不是大家「互不相欠」的冷漠關係……

為了怕延誤醫療時機,錢還沒湊齊,我們就先飛美國。到了醫院,先繳交僅有的七、八萬美金,院方擔心我們不是美國公民,造成呆帳,要求先全額付清。我們說:「反正作移植要三個月的時間,不足的款項慢慢再匯進來。」醫院的小姐說:「不行,錢今天沒繳齊,連牙齒檢查都別想作!」當場將我們逐出醫院。

我抱著兩個女兒,大女兒六歲,小女兒四歲,我們就這樣被趕出醫院門口,就在大馬路邊。跟孩子的爸爸商議後,決定由他馬上回台灣籌錢。他說:「你在這邊可以嗎?」我答:「沒有關係,你不要擔心,你只要先回去籌錢救女兒。」他一離開,我就蹲在路邊哭了起來。很害怕,很無助,怕救不了女兒的命。那天正是台灣的中秋節。

當被醫院驅逐的消息傳回台灣時,證嚴法師聽到了這件事很驚訝:已經二十世紀了,怎麼還會有生病的小孩被醫院趕出門這種事?而且是在美國那種被認為是天堂的地方!天堂裡面的地獄,才更讓人難以消受!

後來慈濟人幫了我許多的忙。更讓人驚奇的是:他們竟然表示感謝我,他們可是幫助我的人啊!依據他們的宗教觀解釋,女兒的受苦是菩薩示現,因為她激發了這麼多人關愛他人的善念,所以令人感恩。伸出援手的人與接受幫助的人,在宗教的層次竟然翻轉了相對位置,也讓我重新思考助人與接受幫助的意義。

之後,偲瑀還是沒有救回來。我的心情跌落谷底,又逢雙親相繼逝世,一度想:當一個人失去了無條件愛你的父母及妳無條件疼愛的稚子時,活著還有什麼意義?但,當我再度回到醫院陪伴其他病童與家屬,一次次懷抱著即將斷氣的孩子們時,他們眼中只想再多活一秒、再多看媽媽一眼的奢想,點醒我生命的可貴與值得珍惜。就像偲瑀用她短短五年生命的智慧來教育我學習生命的意義。後來又接觸到蘇建和案,看到蘇爸爸,他就好像是當時的我,全力要救孩子,而他加倍地受折磨,歷經的時間是如此的漫長,家族、事業、甚至生命全數投入……,結識的那天,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錢都塞給了蘇爸。

那一刻,我發現我這個貧窮、負債、一無所有的人,還是可以用心付出幫助別人!而且只要可以付出,我就變成一個「有」的人!朋友知道此事後,責怪我說:「你這樣地苦,為什麼不把錢留著自己用或拿去還債,還要給別人?」我很難跟他解釋,那是一種醒悟。心底有種感動,像泉水一樣,可以不斷地湧出……


也許,需要心懷感恩的是我們

子淩的故事令人動容。作為一個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,她的心中有空間容納痛苦,也有空間容納他人的痛苦;接受過別人的幫助,也為幫助別人留有空間。

這樣的故事,這樣面對生命的態度,讓「台灣之子」專案的孩子們可以坦然接受幫助,坦然面對自己。正如致詞的吳同學所說:「不要幫我貼上一個『我是窮人家的小孩』的標籤……,我希望和大家有一樣的機會,可以選擇一個快樂的童年,只要給我一點點自己的空間。……更希望許多和我一樣受人幫助的孩子,不要自卑,能夠尊重自己。」

關於台灣之子專案,子淩說:「我並不覺得它很偉大。當然,支持公益基金的持卡人與企業對社會做這樣的回饋值得鼓勵,人本基金會也很辛苦,不過,我們只是在做我們該做的事而已。就像慈濟所言,也許我們才是需要心懷感恩的。」

現在,子淩每個星期二固定去榮總,擔任安寧病房的義工,照顧臨終病人,用愛陪伴他們行過人生終站。「正因為受過幫助,更激勵我去幫助別人!生命中所有的過程,幸也好、不幸也罷,其中都有學習的喜悅啊!(註)」子淩淺笑著說,那笑容蘊含著生命的厚度,綻放在她看不出滄桑的光潔的臉上。


(註):Kubler-Ross,M.D說:妳生命中所面對的所有苦厄、考驗與困難,所有的惡夢與失落,大多數人當作是詛咒、是上帝的懲罰、是不好的事,只有當妳了知所經歷的「沒有一件事」是負面的,那麼一切的試煉和考驗…妳曾遭遇過最慘痛的喪親之類的事,對你而言都是禮物,所有的困難都是促使妳成長的契機。


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第147期,歡迎參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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